人人都会死,但不是人人都能接受死。死亡在生活里是忌讳,大家都在学习如何活得更好,很少有人会去谈到——死亡该如何面对呢?
中国有教授死亡课的人吗?有的,他们会在痛苦到来前出现,告诉人们如何平静面对死亡,他们就是临终关怀义工。
谢八楼就是一名这样的义工。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医院,八楼是最接近死亡的地方。
医院的主楼一共有八层,越往上越接近死亡。
一楼是咨询台和儿科,孩子哭笑声伴随着大人的呵斥此起彼伏。从这里坐电梯,每升一层,声音都会小一点,电梯外的人也在减少。三楼是住院部,还能眼见不少家属陪护探望。
直到六楼,就开始是康宁科了。大部分病人都不能动,只有寥寥几个家属在走廊里走。
到了七楼,病人情况更加严重,病房的空气由药水味、屎尿味、久卧之人独特的气味组成。
医院最沉重的地方。
穿过无声的走廊,扫视两边的病房,你会看到躺着浑身插满管子续命的爷爷,终日昏睡的婆婆,以及因车祸导致身体变形的大哥。他们通常都不说话,自我意识早已被病痛和衰老敲打得零零碎碎。
走廊尽头是关怀室,房间里只有一张床,预期寿命只剩两三天的临终病人会在那里告别亲友,医院生离死别的结界。
年5月18日,我刚做义工没多久,第一次上了八楼,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面对临终前的种种模样。
我跟随老师从七楼的阳光屋出发,脚踩在铁制楼梯上发出响动,声音时低时高,就像我那一刻的心情。
八楼的入口和走廊共有两道木门、两道玻璃门。带着紧张和疑问,我来到了要探访的那间病房。
那是个六人间,靠门这边的1号床,住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姐。起初,她是睡着的,中途醒转后,往我们这边看过来一两次,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会儿,她毫无预兆地哭了,一边哭一边嚷嚷,“我好难受啊”。
我的内心正起伏不定时,又惊讶地瞧见大姐斜对面的床铺上躺着一位老人,面容年纪,竟与我的爷爷有几分相似。
但爷爷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走的时候,头发还是乌黑的——这个老人让我觉得,如果爷爷在世的话,应该也是这副模样吧。
房间里比他们更引起我注意的,在房门正对面的角落,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婆婆双手环抱小腿,坐在床上。她的头发梳得根根齐整,面目神情若有所思。
婆婆很瘦,脸颊凹陷,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松垮垮地罩在身上,卷起一节裤脚的小腿上,胫骨的轮廓清晰可见。
她清瘦的手大部分时间都在小腿上摩挲,手上有很厚的老茧,摩挲的时候甚至能听到那些老茧擦出声响。
她就是我要探访的李婆婆,好像知道我要来,正在等我。
李婆婆坐在病床边干净整洁的样子,让我有些困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尝试放松下来。
简单地进行了自我介绍,李婆婆笑笑地让我们坐了下来,伸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顺手把身上的浅蓝病号服整弄了一会。
她一边整理一边说,“真是不好意思,我的眼看不见,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头发乱不乱。”
原来她是个盲人。
我尝试和她进行交流,不过多数时间还是带队的老师在说话。突然,李婆婆抛出一句,“我现在是不是很瘦?”
怎么答,是一个技术活,稍有不慎就可能牵动老人心里的那一根弦,让她觉得自己不行了。
犹疑了一会儿后,老师问她,“夏天了,是不是最近天气的影响,胃口不太好啊?”
李婆婆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胃口也是时好时坏,好古怪。
以我有限的知识判断,这时候所谓的胃口问题,其实是身体渐渐变坏的预兆。
李婆婆的开朗与礼貌,让我放下了对八楼的恐惧。再次探访李婆婆,已是一个多月后。当天,组织活动的老师安排我作为主沟通,和另一名义工,一起去八楼陪伴李婆婆。
我们每次探访一般有两个人,一个主沟通负责和病人聊天,另一个义工进行辅助,彼此配合。
那时候,我当主沟通义工的次数并不多,对自己的探访技术和服务质量没有足够的信心。
见到李婆婆时,她还是像上次一样干净、客气。
我想起之前有伙伴曾说,李婆婆喜欢猜谜语,自己出题,别人出题,都可以。乃至私下里我们给她取了一个外号:谜语婆婆。
当我把这些事和她说时,她听了哈哈大笑,表示自己的谜语都是东听西说的,电视的、报纸的、广东本地的,来源很多也很杂。
聊得兴起,李婆婆给我们出了好几个谜语,让我们去猜。
“千条万条,落水不见。”讲完谜面,婆婆就笑着“望”了过来。
“婆婆,你说的是雨吗?”
老人拍掌大笑,连声说,“这阵子广州的龙舟水快到了,雨水很多呢,你们外出返工多注意安全啊。”
这天临回去前我说:“婆婆我们要走了,能不能和您握个手?”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观察到,我们的手稍有触碰她就迅速收回去,一边往衣服上擦,一边说不好意思,生怕被嫌弃。
李婆婆好像很惊讶,又在衣服上擦了几下,这才静静地伸了过来,嘴里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手整天在脚上摸来摸去的,不够卫生,这样和你们握手也太失礼了。”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好在身体比脑袋反应得更快,只是紧紧握住老人的手,表示自己的支持。
大概是感受到我们的友善,老人眼眶湿湿的,也用力地回握了我们的手,甚至有些颤抖,“这段时间,一直有你们义工来陪我,我这个老太婆好开心的。”
接下来的几周,又有更多伙伴先后陪伴了李婆婆。但他们反馈出一个意外的情况,李婆婆其实不像看上去那样开朗,她经常和自己的子女在病房里吵架。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争吵,我只知道她是我在八楼关怀的第一个对象,我不能让她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世界。
我之所以做义工,就是因为自己面对过错误的告别方式。
14岁时,妈妈离开了我。
那天上午,她照常八点去上班,临出门前,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好了,我走了。”
我正猫着腰,蹲在天井水龙头下刷牙,水流哗啦啦地响着,只回了她一个含糊的“嗯”。
再次见到妈妈是第二天,她因为车祸,医院急救推车上,被一层白布罩住。
我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心被刀刺了一样。
电视上很多人走的时候都能撑上一会,跟亲人朋友说点话。我很想知道,妈妈有没有留下什么话。但很遗憾,连爸爸也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有些人一个转身一个微笑就是一辈子。
此后,我的生活逐渐回归平静,和正常人一样能吃能喝,有说有笑。但人是骗不了自己的,这么多年做梦,我还是会梦到妈妈猝然离世的景象。
那些没说出口的告别,从心里一根刺,长成了一片裹住自己的荆棘,从14岁折磨到32岁。
我不想再躲下去,开始在各家慈善机构做义工,在养老院照顾过老人,在医院陪重症儿童做游戏,只为了想知道告别应该是什么样的。
一次机会,我看到了临终关怀义工的招募。这激起了我的好奇,仿佛冥冥之中这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事情,从最接近死亡的地方,去获取答案。
年2月23日,经过大半年的犹豫,我去参加了一星义工培训。
临终关怀是一种医疗护理,而不是治愈疗法,主要通过对临终病人给予心理和生理上的关爱照顾,使他们的痛苦得以减轻,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间。
当前,临终关怀一般被细分为四个方面,医疗护理、生活护理、社会支持系统、心灵呵护。
其中,医疗护理是临终关怀非常重要的一环,是以缓解病人的病症为主,既不加速也不拖延死亡,尊重死亡,承认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机构的义工去做探访,主要是缓解临终老人对死亡的焦虑和紧张,以一种相对平静的状态走完最后一程。
当时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多久,只是觉得参加个两次三次,发个朋友圈“证明”一下自己已经不那么害怕生死,不那么焦虑告别,能对自己有个简单的交代就行了。
可只靠一时的感动或者情怀,是几乎做不了临终关怀的。
有一年临近清明,一家媒体对机构的义工进行了采访,文章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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