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祖父十年祭清明节征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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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节征稿系列(十八)

十年生死两茫茫——祖父十年祭

酒囊饭袋

光明河边的汉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祖父终日买酒狂饮,不思茶饭。常呼上三五酒友,于老房子堂屋里的那张破旧的四方桌前围坐,盘开一碟蚕豆,一碗花生米,就来来往往地推碗换盏。酒不管浓淡,都在唇齿间来回浸沁。碗碰声声,嘴巴咂咂之时,一脸被岁月拉扯的沟渠就被挤在了一起。

酒是用曲酿的,但祖父的日子似乎是被酒酿的。没有酒的祖父常常坐在老房子里,坐在门口,在竹椅里,一个人久久一动不动。脚边黄狗趴卧,似另一个祖父。祖父看着门外边,老房子的青瓦檐影拉长变短,祖父仍然一动不动。喝酒的时候,祖父似乎才活泛过来。祖父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熟练地配合一握,一瓷碗的白酒被枯柴似的手端了起来,一滴不漏,稳稳当当。祖父端酒的姿势让小时候的我想起聚贤庄与天下英雄喝断义酒的乔峰,一副豪气干云,欲一干而尽的模样。祖父将一瓷碗的黄酒送到唇边,满是胡渣的嘴,如婴儿吮吸般的模样,将将地向着碗沿一撅,瞬间就“活”了过来。

祖父就是这样在破旧的四方桌前衰老的。他的酒友在碗碰声声里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后仅剩自己。一人,一桌,一碟,一碗。祖父仍然有意无意地将蚕豆咬得梆梆响,然后将一碗又一碗的白酒送进唇齿间。差不多时,祖父就自己摇摇晃晃地扶墙慢慢蜇进房间,不多时便完全不省人事、雷声大震了;很多时,祖父却还没摸到房门就倒下了,仰面蜷缩在堂屋的地上,然后也不省人事、雷声大震。

岁月也就是这样从堂屋里的破旧四方桌上,从祖父的唇齿间消磨殆尽的。直到人走灯灭,那张四方桌才就此安静下来,再没有碗碰之声和咂咂之啧。

而今,刚好十年。

右军先生曾说,人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我时常想,一个人应该怎样才算不枉此生?有人别有怀抱,皓首砥砺终是居庙堂之高;也有人放浪形骸,板荡浮沉一生处江湖之远。无论是庙堂还是江湖,其实都是人生的理想夙愿,可更多人却终究是泛泛之辈、碌碌之徒,有如刍狗。

祖父的一生可以说几近潦草。

在光明甚至更广的地带,提起祖父,几乎无人不晓。祖父的“声名远著”绝不是件多么荣光的事。一家人里最反感最厌恶的当属父亲,在老房子里,父子对骂,似两虎相争,有如家常便饭。祖父终日泡在酒里,天性嗜酒的祖父又好义,人人都说祖父不仅肚量好,度量更佳。只要有酒喝的地方就定有祖父,只要祖父喝酒的时候就定有一帮人围坐。祖父不恼,反而乐于请旁人共饮。

盛年的祖父没有人能够做得了他的主,他便处处喝。有时摇摇摆摆地回家,更多时直接人仰马翻,在镇上的苍蝇小馆或村代销店醉翻,甚至直接躺在大路边,以地为席,以天为被。这时候村里的人就会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到达父亲和祖母那里的时候,父亲恨得咬牙切齿,祖母对天责骂。责骂之后,祖母和父亲又去把祖父背回家,给祖父好好收拾一番。

祖父嗜酒好义的耗费也是颇多的,祖父开始接活,为别人犁田、种地,哪怕农忙时也宁愿牵走家中唯一的黄牛为别人犁田,祖母骂他败家子、丧尽天良。父亲不骂,父亲抡起柴刀,刀锋向着祖父,青筋暴起,说只要今天黄牛被牵走了,就把牛腿砍掉!

老房子里的争吵不知始于何时,似乎从我记事开始,似乎更早,九十年代和世纪之初,我就有印象了。祖父嗜酒的程度,令人无不发指。无论怎么劝说,只是彻底地徒劳。祖父似乎完全没有体会到自己醉酒如此,带给家里人的影响,也似乎完全不会顾及家里人的想法,祖父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像一个孩子一样。好像祖母和父亲与他无关,好像世界与他无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祖父但凡有钱就一定日日酩酊,夜夜大醉,祖父从不会考虑明天及以后的事。也因此,祖父年老时,父亲很少给他钱,即使给也少。这自然又要引起祖父的“不孝子”之怨,还搞得村人尽知。

那点钱是远远不够祖父喝酒的,祖父就在村代销店赊账,账多了,别人上门找父亲和祖母,自然地又引起老房子里新的战争。父亲怒气难消,结清赊账后警告所有店主,往后敢再予祖父赊账后果自负。祖父就偷偷地把家里的宅基地做抵押,继续他的醉生梦死。被发现之后,父亲差点与店家干架。

祖母、父亲与祖父的争吵、骂战,在那个老房子里,在那个年代日渐频繁。最先是父亲,与祖父的战争爆发过一次又一次,在那次祖父骂父亲“杂种”之时,父亲就此彻底与祖父反目,父亲一气之下从老房子里搬了出去,另租别人的老房子住。而祖母与祖父在老房子里的争吵也没有停止,终于那一次,在祖父醉酒之后挥起镰刀砍向祖母之后,祖母与祖父从此分桌而食,老年夫妻陌路(不知是何原因祖母竟是没能与祖父离婚)。在老房子里,堂屋摆着两张饭桌,东边的是祖母的,西旁的是祖父的。连带灶房,也已让给了祖父,祖母再也没有进去过,祖母就在大门口支起了灶台,带着我和弟妹们过。

祖父嗜酒无度,不顾家,一生胡吃海喝;母亲体弱多病,父亲勤俭持家,甚至抠抠搜搜,父亲一个人将整个家扛诸肩上,为了他的几个孩子直到现在仍然不舍得吃穿。五十多岁的年纪,仍然穿着我以前的旧衣。祖父与父亲,似乎是两个极端。祖父和父亲常常让我陷入痛苦的思想挣扎——皆非居庙堂之高和处江湖之远,祖父潦草,父亲“坚忍”,那么,谁的一生才算不枉?

祖父不是曾祖父亲生,后来我才知道。据父亲讲,祖父原是南康赤土人,地主家庭,袁姓。祖父原有三兄弟,三兄弟里老大勤快,堪用之才。老二老三好吃懒做,被其父逐个卖与别人(都已是建国前后的事)。祖父就是其中的老二。在赤土,当地人当时给祖父取外号“烂布袋”,就是因为祖父实在好吃懒做。祖母说,祖父生前回去过老家一次,当时的人还记得他,仍然叫他“烂布袋”。

后来祖父就再也没回过老家。

被卖到光明的祖父没有摆脱“烂布袋”的外号,又被村人冠以“酒桶”的大名,然祖父不恼,乐得自在,仍然纵酒作乐。

祖父就是这样的一个酒徒。据村人讲,祖父一生喝掉的酒足够满三辆东风股(当时的一种大卡)。我将信将疑,但每次去祖父的房间,祖父床底下排着一排又一排的空酒瓶,便也信了一二。

我曾经问父亲和祖母,关于祖父生前有没有做些什么比较值得称赞的。父亲讲,仅仅从祖父个人角度看,祖父的一生基本还是可以的,潇洒、自在,壮年不用考虑什么,老年也不用愁什么,一生最起码得吃得喝,而且身体也基本没有什么大问题。这多少也算是祖父和整个家的不福之福了。

说来也怪,祖父一生的确没有过什么大的疾病,祖父好酒,也有一手拿手的下酒菜。仍然记得小时候,我常常端着饭碗跑去祖父的四方桌旁,觊觎祖父刚炒好的下酒菜。祖父的菜盐重、够辣、味足,一盘红烧豆腐,一碗酒糟鱼闻之忘我,还有祖父爆炒的蚕豆、花生米,也是让我垂涎欲滴。

祖父掌勺的肉菜更加引诱着我,但父亲和祖母都不允许我吃祖父的肉菜。那时候家庭条件不好,肉菜不是很多,但祖父桌上却还是经常见肉。多是一些猫肉、狗肉、鸡肉,或兔肉,祖母不让我碰,因为那些鸡猫都不是自然死的。别人家不知什么原因死了鸡或猫,他们都不敢吃,知道祖父敢,就叫祖父拿去了。祖父也不拒绝,一顿清洗之后,姜蒜辣椒一通伺候,竟成了一道很好的下酒菜。祖母说过祖父几回,但仍然没有效果,祖父仍然对这些“肉”来者不拒。最奇怪的是,祖父一生并没有因此而落下大的疾病。说起这个的时候,父亲有时候分析说,这极有可能跟祖父嗜酒有关,那些酒大概是能消毒的吧。

祖父最终没有因为那些死猫死狗而倒下,却最终倒在了酒上。

祖父的年纪越来越大,上了七十之后,腿脚偶尔出现不便,有时祖父就撑着一根木棍当作拐杖,但祖父仍然嗜酒,而且一如往日,任谁劝似乎都没有用。

祖父说,人死了就算逑了,苍山黄土,管它有没有人埋。

祖父还说,人活到这个年纪,黄土半埋,哪还管得了那么多!哪天喝多了死了也就算逑了,用不着谁管!

祖父是对着父亲和祖母说的。

祖父愤愤不平,借着酒劲一字一顿地说个不停,将与他久久争吵的父亲和祖母气得跳脚。

但祖父完全不理。

那一回早上,我去县里上高中,刚走到半路搭车,堂妹就电话来说祖父快不行了。一阵惊吓之后,我赶紧折了回去。祖父躺倒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嘴巴睁得大大的,气息微弱,像一条濒临绝境的老鱼。最先是祖母发现的,祖母发现前一晚祖父就已醉酒,而现在祖父很晚都没有从他的房间出来,祖母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祖母便叫堂妹去祖父的房间看,祖父就已经是此番模样了。

不过终究是一场惊吓,村医检查一番之后,说只是酒精中毒。祖父在吊瓶之后竟然恢复如昨,自己下床洗衣。

但祖父终究还是去了。十年前的那个元宵前夕,那条黄狗在过年的爆竹声消停好几天之后都还没有回来,我们全家出动进山寻找(往年过年黄狗就是躲在山里),却几天未果。祖父没有放弃,那天,祖父又进山去了,天擦了黑后回来的还只是祖父一人。身心俱疲的祖父在破木桌前满饮三大碗白酒,在月出东山不久后就躺下了,却没有跟着黎明一起起来。

祖父一走,老房子安静了下来。似乎一安静下来,老房子也迅速老化了。

在没几个月后,老房子就拆掉了。在老房子原有的地基上,大小叔盖起了新房。

我时常想,祖父是缘何如此的?一个人纵使嗜酒如命,终非木石,终究也有人之常情。缘何祖父完全不顾家庭,只是沉浸于酒?我常常怀疑,祖父的嗜酒如命,似更像是放纵、有意地沉沦?

后来我读《世说新语》,读到“以酒为命”的刘伶嗜酒之后在房子里裸奔;王子猷大雪之夜酌酒读左思诗,忽然想起友人戴安道。便驾舟冒雪前往阴山,经宿到达友人家门口处,却止步折返;读到王大评价阮嗣宗,说阮籍胸中块垒,故须酒浇之。这些无不想起祖父。

阴森可怖的屋背山在大年这天终究是不恐怖的。所有光明的人,不管他的子孙后代在年前像种子一样飘落到哪里,过年之时终究会回来。像高原之上的朝圣,光明的子子孙孙们,成群结队地爬上屋背山,在祖宗的坟前将带来的酒肉果茶一一摆开,然后鞠躬,下跪,磕头。一边磕头一边低语,似乎还在诉说在祖宗生前未说完的事;一阵西风从远处吹来,一山的树叶顿时哗啦哗啦地响,似乎是祖宗亡魂的低语,似乎是对坟前磕头低语之人的回应。

祖父就在眼前。祖父躺在他的“父亲”旁边。祖父的坟碑仍然如新,曾祖父的坟老得不成样子,一新一旧,似乎在诉说时代的差距。

原因种种,很多年了都没来探望祖父。大年二十九,特意给祖父带了一瓶白酒。我弯腰轻轻地将酒放下,轻靠着祖父的坟碑。突然地,很想再看一眼祖父在老房子里破旧四方桌前喝酒的模样。

冬去春来,星河鹭起,与祖父一别竟已是十年。十年来,我背井离乡,似乎成了另一个被“卖”他乡的祖父,而我回老家光明的次数越来越屈指可数,我似乎越来越偏安他乡。我也时常想,关于祖父,应该怎么去理解。贵为卿相,贱为刍狗,这种简单的二元逻辑普遍的当下,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路自己的“乡”,却有如寻找“河的第三条岸”。只是我仍然不知人之一生,又应该怎么才算不枉。

写下祖父,不为什么,更非揭短,仅仅因为他是我的祖父。晋人说,情之所钟,正在我辈。祖父与我,终究是有一种无法割舍的联系。偶尔,我梦见祖父,梦见祖父并没有死,那栋老房子也没有拆掉,祖父依然坐在那里,一个人吃菜吃酒,悄声无息。

大伯与祖父很像,简直就是复制出来的,大伯也好酒。几次与大伯单约,请他吃饭。大伯饭前走到店家酒柜前,取下一瓶二锅头或劲酒,旋开瓶盖,脖子一仰,酒瓶即空。如人渴饮水,一点都不矜持。

那一瞬间,我常常觉得亲切莫名。那段时光汹涌扑面。我赶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面一饮而尽,镇压住潜伏已久的泪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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