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已经五年了，可时光并不能冲淡我的思念；冲淡的是什么呐，我想了想，觉得冲谈的是您刚刚离去时带给我的哀恸，现在的这份思念，就如冬日午后那抹和煕的阳光，有时会不经意地溢满心头，带给我一种亘绵的记忆和说不出的落没。
母亲生于年，三岁时生母就病故了，那时到处是战乱兵燹，为了生计，姥爷领着家人去山西逃荒，扁担的一头就挑着我的母亲。等母亲十多岁，姥爷又把她送回家乡，原因是有些河南人不服当地水土，时间长了容易变成跛脚。回到家乡的母亲被寄养在姐姐家里，到十七、八岁，母亲的婚事也是由她的姐姐、也就是我的大姨操办的。大姨有恩于我的母亲，所以母亲也总是掂念她，记得我少小时，母亲常常让二哥用架子车把大姨拉回家住上几天。
母亲年青时正逢一系列剧烈的社会运动，汹涌澎湃中生如浮萍、命若蝼蚁，在驱使下晨昏劬劳、艰辛备尝，用母亲的话说，“一天安生时光都没过！”我知道，母亲的遭际是同时代大多数中国人命运的缩影。母亲中年又逢我父亲不幸病逝，撇下一堆幼小，牵袂绕膝、嗷嗷待哺，那种凄凉悲苦的情状不忍言表。面对多舛的命运，母亲咬牙承受下来，以她的操劳、勤俭、笃定和执守强撑起这个破败的家庭，无比艰辛地把我们抚养成人。尤为可贵的是，母亲以自身品格潜移默化地影响和教育我们，使我们终成心底良善、品行端正的人。母亲常常对我们念叨：“才料大小不要紧，只要在正路上走就行。”此时此刻，言犹在耳。
母亲享年94岁，在暖春槐花初开的日子离开了我们。
我尤为钦佩的是，母亲一生都豁达自信、头脑清晰，即使在她病危和弥留之际。在母亲离世的前几天，她吩咐我爱人回家一趟，替她取回一个包裹，晚间把我们叫到一起，从包裹中取出九叠用红线扎好的钞票，每扎有几千元。母亲一一分发给我们兄妹八个，无限慈爱地说：“教我再瞧瞧我的孩儿......这是恁平时给我的零花钱，我用不完，平分了，都好好过时光。还乘下一万给我买棺材。”我们都哭着不肯接，连声说：娘，不要乱说，您会好的，装起来等病好再花。
只过了两天，母亲一直喃喃底语："回家、回家！‘’可是，我们怎么能忍心把病危的母亲拉回家里呐！我医院工作，他找来几个医生汇诊一番，下午就让我们回去。
我说，回去怎么办啊？
“听话，回家吧姑夫，现在就走。”
那天我们是晚上七点回到家里，安顿好母亲，我就到楼上去整理出三张床铺，姐姐和妹妹都在这里执守，以方便她们休息。没等我忙完，楼下就传来妹妹的惊叫：“哥，快来呀，娘不好啦！”我跑下来，见母亲口齿微张，气息短促，面部表情痛苦中夹杂着惊惧。我知道这可能是母亲最后的时刻了，我扶她坐起，偎依在我的怀里，我要让她在儿女的环抱和安抚中与这个世界、与留在这个世界让她牵挂不已的孩子们作别。我亲吻着母亲的额头，手一遍一遍地抚摸她的脸颊，嘴里不停地安慰：‘娘，不害怕啊，不害怕，要难受得很您就安心走吧！”二哥似乎不忍接受母亲的离去，就跪在床上去掐母亲的人中，但一切都不能再挽留一颗即将远逝的灵魂了。在姐妹们压抑的抽咽和我的安抚中，母亲的表情慢慢地变得详和安然，就如平日睡着了一样。
第二天，我们要把母亲病逝的消息告知本家和亲属，一个近门的嫂子在电话中惊讶地说：“哎呀，大娘不在了，怪不得小孙女左天晚上一直喊奶奶来了。”我暗忖，这也许是母亲的灵魂对亲人和桑梓最后的作别。
母亲病逝后的头年冬天，我连着几天都梦到母亲，而且每次她都说脚冷。我就到母亲的坟地去，见紧贴着墓冢脚下挖出一条沟渠，里面残留着水渍，新近浇灌过的麦田还有些松软。我知道麦田的主人姓杨，就找到他，指出他这样紧靠墓冢开挖沟渠的不妥，他答应填平，退后三米出一条新渠。后来我断续又梦见母亲，老人家再也没提过脚冷的事情。
母亲三周年的祭日，也是按本地习俗来办理的，但为了真正留下一点可以传世的记忆，我们做了本精美的纪念册，汇集了母亲所有的生活照片，封底有二哥献给母亲的一幅松鹤图，封三是我女儿写给奶奶的一篇祭文，情意绵密令我感怀。现就以祭文的部分段落作为这篇文字的结束——
奶奶啊，陌上百枯青欲染，孙儿逢春偏伤情。我们多想再一睹您慈祥的容颜、多想再捋一捋您满头的白发、多想再去握住您的手，感受您传递给我们的温暖，也在您满手老茧的蹭摩中去品味您为这个家庭所付出的辛苦和酸楚。
奶奶啊，纵使魂轻望川远，谁道来生不相逢？我们愿意和您来生相遇，再做您的儿孙，尽管众生芸芸，可我们识得您眉间的那颗痣，凭此我们可相识在河畔的春花烂漫间，那河里还流淌着您爱喝的蜂蜜和酸奶，您再也不用去辛苦了。
奶奶啊，您不要孤单，让爷爷先陪您说话。愿您在那儿夜有灯、雨有伞、冬有暖、春不寒，然后我们再相约来生可好？
是的母亲，我也和您相约来生。
